二人聞聲抬頭，只看見兩雙湖水般明澈，天空般幽藍的眼睛正在笑吟吟地向自己看來。頭皮登時一炸，身子如遭雷擊般麻在了當(dāng)場。

那眼睛的主人鼻梁修挺，皮膚白皙。一人身穿鵝黃，一人身著淡藍。雖然與其他i族人一樣，在衣服的邊緣上鑲嵌著褐色皮革。裙子卻明顯裁剪成了中原女子常穿的屈裾狀。除了蘇綢曲裾外，兩個少女還在上身套了一件黃羊皮裁減的比肩。整個比肩分為四大塊，每一塊之間用金色絲線相綴。肩角輕端，腰部緊收，在長長曲裾的襯托下，更讓整個人顯得修長高挑。（注2）

徐大眼出身于巨富人家，平素見慣了各種年青粉黛，卻從來沒見過似眼前i族女孩這般，渾身上下充滿活力，如鮮花般綻放的異族少女。只覺得眼前亮亮得，整個氈帳都被少女得笑聲染上了金色。比起他，李旭見過的女子更少，平素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自己的妗妗，一手持刀，一手擰著雞脖子的英雄模樣。這種形象固然親切，卻無論如何與《詩經(jīng)》中所描述的美妙搭不上邊。而年少他的亦認同縣學(xué)里老夫子們的觀點，即所謂美人香草，都是古代士人托物而志的。如果把詩經(jīng)里的那些古風(fēng)當(dāng)作“淫詞爛調(diào)”來讀，非但是誤解了古人的本意，而且是對先賢的大大不敬佩。

此刻，氈帳中的少女卻讓他想起了學(xué)過的那些詩詞。比詩詞給人的印象更明快，也更生動。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跳，想讓心跳停下來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身上練就的定力早已無影無蹤。只是覺得傍晚的陽光很亮，很亮，透過糊窗的膜，照得人目眩神搖。

見兩個少年端著茶碗發(fā)呆，少女更覺有趣。雙目數(shù)度流轉(zhuǎn)之后，那個身穿淡藍色蘇綢曲裾的女子露齒而笑，低聲催促道：“快喝啊，難道我親手熬的奶茶味道不好么？”

這兩句，卻是地

地道道的中原腔調(diào)。徐、李二人被嚇得手一哆嗦，差點把整碗的奶茶扔到地上。意識到自己失態(tài)，二人臉上顏色更紅，仿佛剛剛過了火焰山般，連脖子都給烤成了血色。

“陶闊脫絲，不要故意捉弄客人！”族長見兩個少年滿臉尷尬，低聲呵斥道。

那名字叫陶闊脫絲的少女卻扭了扭身子，發(fā)辮末梢的銀鈴隨著身形晃動發(fā)出一陣亂響。在鈴聲繚繞之間，少女撒嬌般用突厥語說道：“父親您快看這兩個中原伢子啊，大男人居然也會臉紅！”

能聽懂幾句突厥語的商販們哄堂大笑，大伙設(shè)了半天圈套讓徐、李二人出丑，居然不如女孩子家看上兩眼好使。眾奉茶少女聞，果真湊上前仔細觀察，直把把徐大眼、李旭二人看得如煮熟了的大蝦般，從頭到腳都變成了鮮艷的紅色。

“你們不要胡鬧嚇了客人，出去看一看阿思藍他們整治的羊肉可曾好了！他們旅途勞頓，走了上千里呢”族長大人顯然也拿自己的女兒沒辦法，揮了揮手，笑著把少女們趕出了大帳。（注3）

經(jīng)過這一番嬉鬧，賓主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。兩個族中長老也被少年的靦腆和少女的頑皮逗得老懷大慰，隨著客人笑了一會兒，說了幾句客套話，接著就問起孫九等人的目的來。

孫九雖然直爽，卻也不敢說自己是因為去奚人的部落撲了一空，才不得不來到i人聚居區(qū)。只是托辭說自己帶著商隊北上，半途中遇到了郝老刀，聽對方說i人熱情好客，所以才不遠千里趕過來交朋友。

兩個族長也知道孫九所未必盡實，但i人部族聚居區(qū)離大隋太遠，中間又有奚族各部相隔，所以平素很少有中原的商隊來到這里。而經(jīng)過奚族、突厥、契丹等部族轉(zhuǎn)手倒賣給i人的貨物，非但價格居高不下，質(zhì)量也比中原商販們手中的貨物打了不少折扣。所以自從上次郝老刀護送的商隊無意間闖入了這片草原后，部落中的貴胄們就日日盼著有漢人商販再度光臨。孫九等人此刻冒昧而來，卻正好如了i人的愿。

所以，長老們也不深究孫九說的話有幾分是真，先感嘆了幾句旅途勞苦，然后向族長建議道：“西爾，不如你派人給臨近的幾個部族送個口信，讓他們?nèi)蘸蟮皆蹅儾柯淅飦砼c中原來的兄弟交易。這樣，中原來的貴客可以早日把貨物脫手，在暴雪遮斷道路前南返！”

孫聞聽此，連忙站起來致謝。“感謝兩位長者，長生天會記住您的善行！”

“感謝長老的美意！”眾商販紛紛起身施禮。大伙在陸上耽擱了太長的時間，正發(fā)愁一個部落是否能把所有貨物吃得下。如果為了甩貨而忍痛壓價，大伙這番辛苦難免有些不值。而長老們的建議剛好解決了他們面臨的困境，幾個部落同時趕來交易，非但可以讓貨物迅速出手，價格上，商販們也能討到不少好處。

部族首領(lǐng)蘇啜西爾非常聰明，立刻明白了長老所提建議中的長遠打算。揮揮手，大度地說道：“兄弟們何必客氣，給客人們提供便利，是我蘇啜部之責(zé)！”

“恐怕過不了幾年，蘇啜部的天鵝頭上會多一頂金冠！”在一片紛亂的感謝聲中，徐大眼用極低的聲音，悄悄地跟李旭嘀咕。在進入部落之前，他就發(fā)現(xiàn)對方的戰(zhàn)旗所繪的天鵝頭頂，沒有胡人特制的那種山峰般的金冠。這說明蘇啜部只是i人中間的一個小部落分支，i族諸部公認的大頭領(lǐng)并不是出身于附近幾個氈帳。

商販不顧旅途危險，冒死北上，求的就是一個財字。一旦蘇啜部善待商隊的名聲傳揚開去，不出兩年，在暴利的誘惑下，無論路途多遠，各地商隊肯定會蜂擁而來。周圍的各部族，也肯定以蘇啜部為核心形成一個小而緊密的交易圈。長此以往，蘇啜部的實力會以最快速度膨脹。而草原上各部向來是以實力為王，沒有太多的正統(tǒng)顧忌。

李旭輕輕地點點頭，好像對徐大眼的見解表示認同。實際上，族中長老在講什么，徐大眼在說些什么，他一句也沒聽見。內(nèi)心深處，此刻的他所想的決不是如何脫手貨物，如何觀察蘇啜部長老的謀事風(fēng)格。

就在半柱香前，那名藍衫少女，陽光般灼傷了他的眼睛。

注1：突厥人以狼為圖騰，所以其附庸i人會誤解李旭的身份。

注2：曲裾，比肩，都是漢服中的一種。通常男子穿直裾，女子穿曲裾。比肩樣子類似于今天的馬甲。

注3：阿思藍和陶闊脫絲、西爾都是突厥名字的音譯。突厥人通常有姓無名，部族的姓氏就是個人的姓氏。阿思藍為雪豹，陶闊脫絲為孔雀（不確定？），西爾為獅子。整個名字就是蘇啜阿思藍，蘇啜西爾，蘇啜陶闊脫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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